姒月喵

第40章《必须爱他》

康霓是冬静影的长辈中，为数不多能给她透露自己亲生母亲康霖的人。听她主动提起，冬静影的眼睛粘在康霓身上，呼吸被扼住，双手紧缩，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可康霓也不遂她的愿，松开冬静影抖动的手，以免自己因一个孩子而动摇：“尽管我是你姨妈，但你叫我一声妈妈，那能听进去妈妈的劝告么？”

果然她太天真，眼前这个被自己崇拜、仰慕、感恩的女人，即便是开明的才女康霓，也很避讳她的身世。

骤然舒张的小手被肌肉松弛后极速蔓延的酸胀感充斥，酸涩沿着冬静影这具来历不明的身体血管，将她说不出的苦楚灌入心脏。她木然地牵起唇角，一点儿都不像笑：“哈哈，您太见外了，但说无妨。”

突然，康霓的眸光磨得尖锐如针：“可以忘了段氓么？你该知道的，他从没喜欢过你，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冬静影被她锐利的视线刺中眼睛，流不出血的话，就只能浮出两瓣晶莹：“知道呀，老早就明白，我比谁都清楚……”

纵使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自己依然坚持喜欢他，这才是最要命的。

“不，你不清楚。”康霓别过头不忍看冬静影眸中的哀伤，狠下心让悲凉把她彻底淹没：“你不知道，段氓早结了婚，还有个一岁多的儿子；你也不知道，他现在就是西镐大学的副校长；你更不知道，他就算离了婚也没想过和你在一起，还殷勤地为你介绍对象。”

冬静影在安静聆听的过程中，破碎了眼中再也挤不下的绝望。渐渐地，她脑袋无力垂下，泪珠一颗一颗砸在她膝盖上，裙子的蓝色的，泪珠是无色的，无色竟把蓝色浸出一个接一个越发凝重的斑驳。

“值得你爱的人是不会让你掉眼泪的。别哭了，真不值得！”康霓抽出纸巾伸到冬静影眼前，她没有接过的意思，明明哭得如此落魄，也不肯翻开新的一页。

“段氓真把你当妹妹一样，这次相当用心，连挑剔的我都觉得男生条件非常好。叫申宇轩，盛崇中学校长申国维的独子，比你大一岁，西安交通大学毕业，研究生学历，在一家研究院工作。除个子不太高外，综合条件都很好，人家一看到你照片就对你上了心。妈妈也给你看看他照片吧，你觉得可以的话，我把你微信……”

“抱歉，我困了。”冬静影猛地一头扎床上，肩头隐隐颤动。康霓知道她目前的状态不适合再谈论此事，叹口气给她盖好被子，轻轻地关上房门后离去。

门闭合的一刹，里面爆破出冬静影剧烈的哭声，紧接着没了声息，仿佛是错觉。

然而康霓知道，她没听错。

当年妹妹康霖也是在自己前脚出门后，“破”地发出巨大的哭声。她慌忙打开门，看见妹妹也趴床上，头深深地陷进去，身子在屋外秋风秋雨的狂号中，颤抖着、颤抖着……直到最后一片叶子被打落，康霖的生命也终结在一九九一年的最后一天。

康霖，一九七七年生，享年十四岁，这是康霓最不敢面对的残酷事实，更不敢告诉冬静影的残忍真相。

二十多年后，康霓不会再像年少时冲进妹妹的屋子，说那些无用的劝解话。与世界交手多年，她早已看破，有些伤害是毁灭性的，旁人无关痛痒的话，根本复活不了被火烧成灰烬的风筝。

回到他们夫妇的卧房，康霓开着床头柜的小灯，灯光打盹出昏黄色。她没入室内的昏暗，用钥匙打开柜子的一个抽屉，拿出的东西也被黑暗沉甸甸地压着。

是一幅素描画，纸张发黄，画着的玫瑰像用黑白相机拍出来的。

可现实中哪有这样的玫瑰花？

花蕊、花瓣、茎叶、刺头上遍布密密麻麻的小虫卵，部分虫卵破出小虫子，小虫子伸着黑黢黢的头，在玫瑰上放肆蠕动。从最柔软的花与叶，到最坚硬的茎与刺，一点一点啃成千疮百孔，最后腐朽成空干的骷髅……

这是康霖留给世界最后的画，不久后她割腕自杀，这张爬满虫卵的玫瑰就在她血水干涸的手边躺着。

康霓痛苦地咬唇，下意识地转到画的背面，上面写了一行字迹娟秀的簪花小楷①，内容却触目惊心：“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康霖，绝笔于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那个时候，康霓自诩很理解妹妹的这句遗言。直到一个多月前，多年与她不联系的段氓特别约她见面，将另一幅无疑是妹妹的画交给她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当年的口头宽慰是那么的肤浅可笑，作为姐姐，她从没有真正了解过妹妹那句遗言的背后，究竟积压了何种不堪想象的噩梦。

这幅画颇具抽象派风格，让康霓想起毕加索②的《格尔尼卡》③。那副世界级作品以夸张到变形的手法，反映了战争对人类的摧残。那么妹妹的这幅似是变形的自画像，也反映了她扑朔迷离的遭遇。

是一幅油画，画面布局像证件照。一位眼睛一大一小，嘴巴红肿得像被蜜蜂蛰了的女孩，脸白如鬼，长发散开，角度貌似躺着，周围背景是浓重的黑。

最令人心生寒意的是，女孩不像活人，或者说是灵魂脱壳后的尸体。画面到她裸露的肩膀处截止，那双更像死后被强行撑开的眼睛一动不动，横看竖看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你。

要不是女孩下巴处那粒标志性的小黑痣，康霓都不敢相信这是妹妹的自画像，翻到背面则是那熟悉到刺痛眼睛的字迹：“我爱他，我必须爱他，我要努力爱他！神啊，让我的灵魂脱壳吧，没了思想没了灵魂的我，才能一心一意地爱他！——康霖，断魂于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一日。”

“东篱老师！这是前不久我从当年案件的知情人的遗孤那里收到的！单从这幅画的落款日期来看，真凶绝不是我父亲！请您再给我点儿时间！”

颜夕，那个被康霓亲自更名为段氓的青年，以前所未有的激烈语气央求她，并希望她能放下心结，成为西镐大学的教授。

康霓答应了，她从不受人胁迫，这次为了死去的妹妹，放下自己的傲骨与仇恨，只为能还康霖一个公道。

可她不懂，是怎样畸形的“爱”，能使妹妹发出“没了思想没了灵魂的我，才能一心一意地爱他”这种荒诞言论。

出租屋好黑，她好冷，冷到觉得自己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案板上洗干净、剥干净的待宰牲口，尊严和灵魂，连同不能吃的内脏被掏空。

“真美啊，别动，乖。”

手机相机的闪光灯“咔嚓咔嚓”地发出剪刀的锋利声，甄朱的人格也被“咔嚓咔嚓”地剪碎，露出埋藏于血肉中的森森白骨。

滴答，滴答，滴答。像割脉的血水沿着手臂蜿蜒，甄朱的泪珠掉落在餐桌上，发出滴血的声音。

她倏地明白人们活吃猴脑时，被困在餐桌上的猴到底有多悲哀、有多绝望、有多痛恨了。

“别哭啊，宝宝，我爱你。”

拍照的人俯身，唇吻着她湿漉漉的面颊。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以为他的唇落下，是想把自己当食物吃了。

“孟庭……我不想拍了……好……好不好？”

可惜还是没办法讨厌他，更不必说憎恨。甄朱抽噎着抬起两个半天都只能在一旁隐忍她能遮掩女性羞耻的手臂，一支遮住脸，那是羞怯；一支遮住胸，那是耻辱，齿缝打颤，滚出碎音。

“因为我爱你！才会这样做！你怎么不理解？你不明白！你还抗拒！只能说明你不够爱我！是不是？说！”

李孟庭撇下手机，把她死死地压在餐桌上。餐桌是餐盘，自己是食物，她爱的也爱她的李孟庭是客人，相机是香辛料，强吻是刀叉，甄朱闭眼，手臂慢慢搂住越发狂热的李孟庭……

早在自己答应欺骗父母陪着复读的男友李孟庭过中秋时，甄朱就料到他们的关系会发生质变。

但此刻他们的感情并没有期待的甜蜜与幸福，恍若没煮好的熟米。

因太过匆忙、太过震惊、太过突然，熟透的米没淘干净掺杂的小石子和死去的小米虫，舀一碗香喷喷，吃一口满嘴硌，还得硬着头皮嚼碎牙再咽下去，不然就是自己不爱他。

不，怎么可能？她必须爱他，甄朱必须比以前更爱李孟庭！

否则，她无法原谅自己……

【注释】

①簪花小楷：楷书的一种，据传是晋代卫夫人创造的一种字体。小巧精致，柔美清丽，具有魏晋时期追求的飘飘若仙的美感，深受闺阁女子和许多文人雅士的喜爱。

②毕加索：即巴勃罗·毕加索（西班牙语：Pablo Picasso，1881年10月25日－1973年4月8日），西班牙画家、雕塑家。现代艺术的创始人，西方现代派绘画的主要代表，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天才之一。代表作品《格尔尼卡》《和平鸽》《亚威农少女》《生命》等。

③《格尔尼卡》：毕加索于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一幅巨型油画，长7.76米，高3.49米，现收藏于马德里国家索菲亚王妃美术馆。该画以法西斯纳粹轰炸西班牙北部巴斯克的重镇格尔尼卡、杀害无辜的事件创作的一幅画，采用了象征性手法和单纯的黑、白、灰三色，营造出低沉悲凉的氛围，深刻表现了法西斯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灭顶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