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月喵

第43章《信仰跌落》

夏甜恬没答话，扈虹知道缄默是她最真实的肯定，抓住她的手，挑起她下巴，仍对不上她像浮在水上，怎么都摆不正的眼：“原来如此，没想到你也会喜欢人。”

夏甜恬咬牙挣脱，随手往他们乱糟糟的衣服堆里一抓，洁白的背被她迅速套上扈虹的短袖，衣服宽大刚好盖住臀部，乳似红豆凸起在充满扈虹气息的衣料上，下意识地含胸低头，走到他们缺了腿的桌旁，掏出吸管插进另一瓶黄桃酸奶，大口灌下去再摔一边，喝酒的气势。

扈虹从床上爬起，蚊帐依旧发灰，他眼神清明，像古墓里打开蒙尘盒子后露出的闪闪发光的金银珠宝：“生气啦？”

“我去外面背会儿单词。”

“穿着我衣服？里头还空着？”

“那就坐这儿！”

夏甜恬的声音似在辣椒水里泡过，一屁股坐在桌边的椅子上。

扈虹起身，从椅子靠背上拾起自己的浅蓝色牛仔裤穿好，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点着烟，说话声起了雾：“别担心，我只要求你不许离开我而已，喜不喜欢冬沉璧是你的自由，你把握住分寸就好。”

“我有说喜欢他？”夏甜恬箭一般的眸光射向扈虹眼中沉稳的靶心。那里没有温度也没有光，小巫见大巫。夏甜恬垂下眼睑，视线飘零在手中翻开的嫩绿色笔记本以外的地方。

扈虹捻灭烟，嗤笑着站起，转身敞给夏甜恬一方伟岸的背，像一幅在战火中被刀剑划裂的名家真迹。三道又长又厚的疤，与猛兽搏杀过的痕迹，扈虹是能在兽口下存活的孤狼：“那就好，不然会断送了咱们的兄妹情。”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灰色连帽衫，薄薄的初秋款，口袋里一抹，将一串红色珊瑚珠和一个小小的本子丢桌上，夏甜恬一怔，险些以为是剁下的手指。

“马晓涵的东西搞到手了，你满意么？”扈虹靠近夏甜恬，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腹肌上，一点儿都不柔软，那是人类脂肪蜕变后最光荣的坚硬。

夏甜恬的凤眼前所未有地睁大，大得从鸢尾变成桃花，多余的眼白挤得眼仁成两条拉长的蚯蚓。

这种生物学上的环节动物①顽强到一分为二也能存活，正如夏甜恬自己：“多谢，哥真是少女杀手，没几天功夫就让她对你死心塌地，把这玩意儿当定情信物给了你。”

“女人都爱听甜言蜜语，却不知男人最擅长花言巧语。更重要的是，这次我如她所愿让你受了点儿伤，才叫她欢天喜地动了情。女人都喜欢男人为她们出气、对她们偏爱，遇事只会跟女人讲道理的男人，成不了什么气候。”扈虹把玩手串，套在自己的四指上。大拇指一个接一个拨动，百无聊赖好似念经，经文则是地狱道②。

夏甜恬倚着他起身，藕臂背面是零零碎碎的结痂。要不是那个爱管闲事的冬沉璧打乱，她这次会如马晓涵所愿伤得更重，既满足她的报复心，也把马晓涵引入自己的局。

“那就别放过她，现在的我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希望她死。”夏甜恬搂住扈虹，手摩挲他后背的三道疤，新鲜的痕迹，甚至能感受到刀刃的形状，砍下去飞溅的血一定是最美的花瓣雨。

扈虹吻着她额头、她鼻尖、她嘴唇。额下是骨、鼻下是筋、唇下是肉，越来越软糯的触感：“也算为替你负伤的冬沉璧报仇，是不是？”

夏甜恬又没答复，捧着扈虹的脸主动吻上。两人唇后紧挨着可以咬碎彼此皮肉的牙，但谁都不会轻易亮出，否则是两败俱伤，划不来。

被扈虹吻到侧脸时，夏甜恬瞥了眼桌上的另一个本子。

墨绿色的皮革封面，印着“咸阳市盛崇中学学生证”几个字在三角灯罩里的昏黄色灯光的照射下迸出金色的光，亮蹭蹭的似舞台，掩盖了边角处发黑的痕迹。

夏甜恬知道，那是人血干涸后的黑。而近在咫尺的红玛瑙是佛教七宝③，被视为如来化身，乃富贵祥瑞之物。可见普度众生的佛也无能为力人生疾苦，救不了几厘米之隔的已血雾弥漫的信徒。

康霓以前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不信佛也不信基督。过好这辈子再说，前世今生谁能知？

当很多人讲究戴紫玉观音、戴翡翠活佛时，她仍只出于美观佩戴手上的芙蓉玉镯子，没有象征没有避讳，她从来都是随性自我的人。

今年中秋小长假最后一天，康霓倒迷信了，和女儿们在医院看望完恢复效果良好，已拆下绷带，预计几天后就能出院的儿子冬沉璧后，想去圆明寺④求个平安福。

冬静影和冬浮光欣然同意，正好顺路逛逛。康霓开车载着两人，走到一半车出了故障，好在附近的美术馆旁是汽修厂，师傅说得修理一会儿，母女三人便进了美术馆打发时间。

冬静影对美术馆很有兴趣，原本想当艺术生到美院深造，后来读了并不喜欢的法学。今天美术馆比平时人多，好像举办绘画展，她们在门口看见一张落地海报，写着什么知名画家颜朝，上面还有他照片，冬浮光走近一看笑出声，原来这人扎着马尾，貌似搞艺术的人发型都很杀马特⑤。

“颜朝？”康霓默念这名字，若有所思在又密又长的睫毛上煽动了几秒，对女儿们说：“进去瞅瞅吧。”

临时画展设在走廊，长达三百多米，以素描画为主，这是冬静影最喜欢的绘画风格。

冬浮光对画画没什么兴趣，跟屁虫一样随姐姐转悠，发现康霓不见了，正要找时，冬静影露出孩子发现宝藏的激动神情，冲她招手：“阿光！你看！”

能让沉稳的姐姐这么兴奋，必然是新奇事儿。冬浮光小跑过来，被眼前这幅油画刷新了三观。

彩虹的七彩顺序在世人眼中一定是红橙黄绿青蓝紫，而这幅有些印象派的彩虹却反其道而行之，彩虹桥架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上，横看竖看都是反过来的紫蓝青绿黄橙紫。

天空蓝得没有一点儿云，云像变成蒲公英似的雪，落在草丛上是小白花，落在湖面上是小白羽。以这种明艳夺目的水彩塑造出四季颠倒与时令错乱，真是奇思妙想。可看不懂的人也会不屑一顾，这便是艺术的魅力所在，懂你的无需解释，不懂得不费口舌。

“画得挺好看，不过我看不太懂这种四季与自然混沌一片的艺术。”冬静影发光的双眼让冬浮光只能委婉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目光触及这幅很多人路过都会说一句“画的啥”“画错了吧”等如唾沫星子一样浅薄的评论，冬浮光忽觉这幅画有些说不出的诡异，更有种隐藏于五彩缤纷下的忧伤，好比探索到所有色彩后，世界失去神秘变得黯淡起来。

“这位颜朝老师很有创新思维，作品离经叛道，将彩虹颜色逆向绘画，哪怕是水中影也是不变的倒影，代表对社会恒定价值观的质疑。至于晴空飞雪一反常态我们刻板印象中的阴天下雪，还落在茂盛的草木上，代表四季其实是在一个体系中轮回，去岁的冬可以复生在来年的春夏，或者今年的冬可以提前来到今年的春夏，阴晴风雪，四季常态，没有谁规定夏天就不能下雪，冬天就不能开花，荒诞中的真谛，真是妙哉！”

冬静影像解说家娓娓道来，引来不少人驻足聆听，依然听不懂的摇头离去，多少明白些的赞许点头，以更肃然的眼光审视这幅画。

介于半懂不懂的冬浮光撅起小嘴，比起看懂并听懂，她更介怀部分男人投在自己和姐姐身上的眼光，笑油油的，比油画上的色彩还油腻。

她再反感也必须承认，女人亦是画，另一种观赏品。

“说得真棒！”忽然传来一个明显按捺着知音难觅的男人的声音，冬浮光瞪大眼睛，认出这个走向他们的男人正是门口海报上的马尾男。

他本人比照片好看不少，高颧骨、高鼻梁、高个子，下巴一圈淡青色的胡印，挺拔的仪态像一位中世纪骑士。

冬静影眨眼，扑闪着破壳小鸟的迷茫，对上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男人。

“我是颜朝，刚听到姑娘竟看懂了我的拙作，很想认识一下你。”

冬浮光警觉地拉起姐姐往前走，不想让这个一看就是他们父母辈的男人用那种似是喜爱的眼神打量冬静影。

本就反应迟钝的冬静影轻飘飘地随她离开。冬浮光是疾风，她是云团，风很凛冽：“姐姐别理他！一副没安好心的样子！”

“好。”冬静影甚少和男生接触，也觉得那个颜朝有点儿怪。

她两个各在中指上戴着磨砂银戒指的手，一只被妹妹牵着，一只在身后不知所措地晾着，几不可见的余光，使错愕的颜朝猛地瞪大眼睛，迈步跟着她们的身影。

“霓霓姐？”

“妈妈在看什么？”

找到康霓时，小姐妹愣在原地，只见康霓盯着一副素描人像，好似与上面的人对视。

两人凑近，发现康霓的脸若漫天繁星，泪珠闪着碎钻的光彩一粒粒淌下。

对面那幅画是一个陌生女孩，笑得很开心，连眼睛都看不见。两丛浓密的睫毛若银钩雕出的月牙，几乎每一根都染着星光，尖尖的下巴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霓霓姐？”冬浮光小心地上前拉了拉康霓今日的冰蓝色旗袍，发现她身体在剧烈抖动，叫人担心会不会瓦解成一瓣一瓣的碎片，刃口冰冷，冷中刺光。

【注释】

①环节动物：生物学术语，指体外有由表皮细胞分泌的角质膜，体壁有一外环肌层和一内纵肌层的动物。

②地狱道：佛教、婆罗门教等宗教术语，是六道轮回中的一道，最为痛苦。

③圆明寺：位于与西安相毗邻的古都咸阳市渭城区塔尔坡，前身系唐时的“资善院”，金朝时更名为“圆明寺”。

④佛教七宝：指七种珍宝引，又称七珍。佛经中不同的经书所译的七宝各不尽同，本文采取《法华经》所说的七宝是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玫瑰的说法。